回应他的,只有更深的疏离与冰冷的空气。直到他几乎要被这城市的喧嚣彻底吞没,目光才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,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那熟悉的目标——那是一排低矮的红砖平房,像一群沉默的老者,佝偻着身子。斑驳的墙面上,大片的墙皮卷曲翘起,如同干裂脱落的皮肤,露出了底下黯淡、沉默的砖色,诉说着岁月的刻薄。
窗户早已破碎,残缺的洞口被胡乱糊上的报纸和塑料布塞满,在料峭的寒风中猎猎作响,那声音像是某种徒劳的呐喊,拼尽全力想要与外界隔绝,却又在每一次震颤中,泄露了无力的狼狈与深藏的无奈。
还未靠近,一股混杂着浓重机油、陈年铁锈的腥涩气息,便裹挟着某种难以名状的、像是混合了馊掉的汗水与劣质化学药剂发酵后的怪异气味,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,瞬间便将人整个吞没、包裹。这,就是他的新“家”了。至少,在可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将不得不与这破败的景象和令人窒息的气味,朝夕相对,相依为命。
工长姓孙,年届不惑,一张脸黑里透红,像是被西北风和烈日反复揉搓过的老树皮,沟壑纵横,粗糙得能硌手。那眉峰天生就拧着,硬生生勒出一个“川”字,一双眼睛更是锋利如出鞘的短刀,稍一扫视,便仿佛能洞穿人心,将你所有虚头巴脑的伪装一刀劈开。
此刻,他正对着那几个浑身油彩、灰头土脸的工人咆哮,唾沫星子随着他震耳欲聋的吼声四下飞溅,啪嗒落在地上,竟活像一朵朵突兀又丑陋的泥花。“你他妈是死人么?!轨距差这么远,扣件跟没拧一样!出了事谁他妈给你擦屁股?!就知道磨洋工,磨磨唧唧的,一群废物点心!”
,!
林野深吸一口气,几乎是贴着墙根,带着几分战战兢兢凑上前去,双手小心地递上介绍信。他的心擂鼓似的在胸腔里狂跳,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,把那张薄薄的介绍信都沁出了几个汗湿的褶皱。
孙工长鼻孔里“哼”了一声,才懒懒地抬眼,那目光如同一束粗粝的探照灯光,倏地扫过来,落在他那张还算干净、甚至还带着点未经风霜的学生气的脸上时,那本就拧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,像是要把林野这陌生脸孔给碾碎。“林野?培训班的‘优秀学员’?”他嗤笑一声,尾音里满是轻蔑,“老子这儿不认那狗屁纸片子,只认实打实的力气和手底下真功夫!”说着,他用那双指节粗大的手随意一戳,介绍信便被戳得微微一颤,随即又被他“啪”地一声随手掼在桌上,那桌面早已油腻污浊,瞬间便给信纸染上了一层油彩与灰尘。“去!换上工服,滚去库房领家伙!今天,跟二车间一块儿换轨!听见没有?!”那最后一句,又恢复了之前的雷霆万钧。
库房在工区驻地旁边,一个更阴暗、更潮湿的地方,散发着浓郁的霉味和机油味。管理员是个跛脚的老头,头发花白,眼神浑浊,正蹲在地上用油桶煮着什么,大概是中午剩下的饭菜。他抬起头,瞥了林野一眼,没好气地扔过来一套工装。
林野接住,入手沉甸甸的,带着一股浓烈的汗馊味,仿佛能闻到上面残留的主人的体味。他展开一看,工装又脏又旧,袖口和领口都磨破了,颜色暗淡,像一块浸透了油污的抹布。还有一双硬得像铁板、鞋底已经磨偏的劳保鞋,以及一把沉重的液压起道机手柄和一个满是油污、握把都快掉了的扳手。“拿好!丢了扣钱!” 老头瓮声瓮气地扔下一句,又低下头去看他的油桶了。
林野笨拙地换上不合身的工装,那衣服像一只巨大的麻袋套在他身上,松松垮垮,袖子太长,裤腿也肥大,走起路来呼啦作响。硌脚的劳保鞋让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石子上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。他扛着沉重的工具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换轨作业点——一段位于小半径曲线、路基松软的“烂地段”。一路上,他看到几个穿着同样肮脏工装的工人,有的推着满载道砟的小车,有的扛着沉重的钢轨,步履蹒跚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仿佛被抽走了灵魂。
现场如同一个真实的战场,混乱而嘈杂。巨大的新钢轨躺在路基旁,像两条沉默的巨蟒。旧钢轨已经被切割开,断口处冒着白烟,散发出刺鼻的铁锈味。十几号人喊着“嘿哟,嘿哟”的号子,用长长的撬棍、液压起道机奋力将旧轨拨开。铁轨在巨大的外力下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呻吟,仿佛随时会断裂。汗水、油污、尘土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灰黑色的泥浆,沾满了每个人的脸和工装。
“使点劲!后面的人再加把油!”
“对,就这样,别松劲!”
“小心点,别砸了脚!”
各种声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