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的、重若万钧的巨石,终于获得了哪怕只有一瞬的喘息之机。队列中,有人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晃,有人喉结上下剧烈滑动,发出压抑在肺腑深处、悠长到带着气音的低吼。
“是!感谢部检组严格把关!保证按时、高质完成资料补充任务!”林野挺直的腰杆没有丝毫弯曲,声音洪亮依旧,却带上了一丝砂砾摩擦般的粗粝感。
部检组的中巴车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缓缓驶离,卷起的尘烟渐渐将远去的轮廓吞没。当引擎的微弱尾音最终消失在广漠地平线的死寂之中——
一种比之前更为深沉的、令人心悸的沉默,骤然覆盖了整个咽喉区。
“……哈……” 不知是谁,发出一声抽筋似的喘息,像溺水者终于把鼻子探出水面。
紧接着——
没有预料中的振臂欢呼,没有山崩地裂的呐喊。一种更宏大、更无声的东西——那是十五个日夜透支生命般的极限劳作,叠加了刚才几个小时非人高压煎熬后的极致疲惫,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松弛感——如同无形的沙暴,瞬间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老张,那个扛着内燃镐如重炮的老工人,双腿一软,沉重的身躯直接靠着冰冷的道床沿滑坐到地上,脑袋深深埋进粗壮的臂弯里,宽厚的肩膀如同风暴中的礁石,剧烈而无助地耸动着,没有哭声,只有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、压抑到极致的战栗。年轻的技术员小周,死死抱住怀中那几本几乎翻烂的记录簿,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,冲刷着布满油汗灰尘的脸颊,在冷下来的夜风中留下冰冷的痕迹。
郭振德猛地转过身,几步就跨到如铁塔般矗立的赵大锤身边。他没有开口,两条肌肉虬结的手臂猛地张开,如同铁钳一样狠狠箍住了赵大锤同样汗湿、坚硬如铁的身躯。他用尽全身力气,一遍遍拍打着赵大锤的后背、肩膀,力量大得像要砸进骨头里去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有从喉咙深处挤出的、破碎的、如同砂纸摩擦的哽咽声。
指挥车惨白的灯光下,林野孤零零地站在原地。刚才洪亮的应答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。挺直的脊背依然挺直,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失去了焦点,空洞地望着道岔冰冷的曲线消失在愈发浓郁的黑暗里。脸上没有狂喜,甚至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,只有一种灵魂出窍般的茫然和难以言喻的麻木。汗珠顺着粘在额头的短发滑落,划过眼角,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,他也浑然不觉。手心里,那块被指甲刻出的、带着丝丝血迹的深痕,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。
“林……林主任!”小周带着哭腔挤了过来,带着一身油墨和眼泪的味道,“我们……我们过了!真的过了!”
过了……这两个字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钻进耳朵,又过了几秒,才真正触动了林野麻木的神经。“嗯…啊…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音节,僵硬的脖颈缓缓转动,目光艰难地在小周那张被泪水冲出沟壑的脸上聚焦。那一根绷了十五天、紧绷到极限、随时可能断裂的生命之弦,在这一刻,“嗡”的一声,彻底松弛了!一股无法遏制的酸热猛地从鼻腔眼眶里同时炸开,视线瞬间一片模糊。他猛地低下头,用那只受伤的手死死捂住了口鼻,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,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,一下,又一下。
十几秒钟,短暂却又漫长。当他猛地再次抬起头时,袖子粗暴地在脸上抹了一圈,粗糙的工装布料摩擦着皮肤,带来火辣辣的痛感,却也成功逼退了即将涌出的液体。眼眶通红,但那茫然之色已被强行收敛,只剩下一种孤狼般的疲惫与决断。
“所有技术员留下!赵大锤、焊工组、精调班班长留下!负责防护的老吴留下!其余人员——”林野的声音彻底嘶哑,却像生锈的齿轮重新啮合转动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,“——立刻收拾工具,撤出咽喉区!清点人数!保证每一个人都安全!”
他顿了顿,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群情激荡却茫然无措的人群:“收队!回营区!开饭!睡觉!”
命令下达,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,人群骤然活了过来。有人欢呼着去捡拾地上散落的安全帽,有人互相搀扶着踉跄站起,有人仰天长天吐出一口积压了半个月的浊气,发出一声狼嗥般的怪叫。巨大的、混合着极度疲惫和巨大释放的喧闹声浪,开始如同潮水般,沿着钢轨的方向,朝着灯火通明的驻地方向涌去。
喧嚣褪去,留下的空旷西咽喉区更显寂静。惨白的探照灯柱如同巨大的眼瞳,冷冷地注视着黑暗中的钢铁丛林。崭新的道岔在灯光下沉默地延伸,道岔缝隙里,几滴汗渍、几点机油、几抹混着黑灰的泪痕,在冷硬的岩石上洇开,成为这无声战场最后的、带着生命温度的注脚。